爱故乡人物︱太行盲艺人--76年的坚守

编者按:2014年4月,爱故乡计划启动“2014年爱故乡年度人物征集评选活动”,活动由正荣公益基金会支持,面向全国征集和评选12名爱故乡年度人物,通过文章、视频短片,记录、分享他们的爱乡事迹,鼓励和推动更多的人参与到建设故乡的行动中来。(更多了解请关注微信公众账号“iguxiang2013”)

本文的主人公--太行盲艺人的故事,即是来自组委会征集到的人物事迹,文章摘自《太行盲艺人生存状况调查》,原文作者:刘红庆。

 

在一切以高速为优的时代,谁来聆赏太行盲艺人的散漫歌唱

武乡盲艺人韩庚江敢和明眼人打麻将赌博,不输只赢,被传为神奇。他为了让儿子传承民间艺术,可以将不肯练琴的健全儿子吊在门框上打……

沁县盲艺人韩荣先,自己看不见,却走村串巷获得收入,支撑起了父母、兄嫂、侄子、妻儿共同组成的大家庭……

左权盲艺人郝生云身患残疾,却爬上日军建在红都山上的炮楼为敌伪算卦,误导敌人,为八路军、民兵攻打炮楼赢得机会……

武乡盲艺人张叶青冒着硝烟走遍太行山,于1944年组建起了五县盲人抗日宣传联合会,成就了一支太行革命根据地红色队伍……

高平盲艺人申富才能编会唱名声大,中国唱片公司为他录了音;和顺盲艺人韩玉明在吹唢呐的同时吹着一朵纸花旋转,为吴天明、张艺谋的经典电影《老井》增彩!

襄垣的武茂堂,长子的关高旺,长治的于书田,都是当地杰出的盲艺人。他们的书说得好,他们的徒弟齐声感叹:“大师都已远去,我们不及师父万一!”

如果没有录音,怎么可以凭借“感人”二字获得《二泉映月》给我们的万种情思?遗憾的是,多数盲艺人没有留下声音,而他们的生命已随风而逝……

 

“盲人宣传队”是全民抗战的活态纪念碑

太行山很大,分布在太行山上的县份很多。在1938年之前,这里的盲艺人以算卦、沿村卖唱为生。辽县、和顺的“开花”,平遥、沁县的“三弦书”,沁源的“秧歌”,武乡、榆社、襄垣、长治、长子、高平的“鼓书”,陵川的“钢板书”等等曲艺民歌样式,在历史上都是由民间盲艺人传唱传播的。

这十二个县虽然横跨晋中、长治、晋城三市,但都分布在太行山、太岳山间。由于地域文化的相似性,所以形成了“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”的多元文化生态。中国音乐学院博士生徐天祥经过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,他说:“这些县的曲艺样式,主干音具有一致性。”

可是,各县的盲艺人却固执地认为他们的歌唱各不相同。这是因为方言干预,使得基本一致的音阶关系,呈现出了音乐的差异和浓郁的县别风格。

太行盲艺人曾经有自己严密的组织“三皇会”,每年端午节分区域聚会,向欺压盲人的黑势力讨公道,同时约束盲人的行为。

1938年,在革命基础较好的辽县、武乡、襄垣三县,率先组织起了“盲人宣传队”,协助抗日民主政府宣传共产党的政策。1942年2月25日,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将军殉国于此,辽县易名为左权县。1944年,武乡、榆社、襄垣、左权、长治成立了太行五县曲艺联合委员会。在此前后,沁县、长子、阳城、沁水的盲人开始利用曲艺样式宣传抗日或者成立曲艺队。抗战胜利后,长治、陵川、泽州、高平的盲人曲艺宣传队陆续成立。

从太行老区走来,解放后在中央党校工作的义凡说:“早年在太行山上对盲艺人有两种看法,一种是同情和尊重的态度,另一种认为他们是讨饭的,盲人到了门上拉起胡琴、弹起三弦,不仅不给饭吃,还轰走。后来,因为盲艺人为抗日政府出了力,在政府管辖的村子里,盲艺人就可以吃到派饭,不再受歧视。”

同一时期在太行山干革命的张广居后来做过云南省政府秘书长,他1992年回忆说,盲艺人“向我诉说了困难,如家庭生活困难,活动范围缩小,根据地干部限制他们算命,限制他们到敌占区,他们也愿抗日,可不信任他们等许多苦衷。……他们的话感动了我,给我上了一堂课。我表示相信他们真诚的抗日思想,对他们的困难,尽可能予以照顾,允许他们自由进入敌占区,有集会、说唱的自由,有在敌占区算命的自由。并且要求他们把抗日歌曲带到敌占区弹唱,把党和抗日政府的政策在敌占区宣传,利用算命劝伪人员回心向善,不作危害抗日的事。……以后,他们除传播现成的抗日歌曲外,也自编自唱,自编自说。还能记得一点的,如《吴三桂引清兵自遭杀身大祸》《八月十五杀鞑子》《义和团杀洋人》等民间流传较广的故事,编词演出。他们利用算命、对伪人员以因果报应之说,算出杀人放火、将招阴报,回心向善可免灾难……”

从20世纪30年代末到90年代初,在50多年时间里,“盲人宣传(曲艺)队”遍布太行山大多数县份,成为宣传抗日、宣传新中国各项政策的最重要、最活跃、占领着最边远阵地的文艺轻骑兵。复杂的形势,多变的政策,锤炼了一支支在黑暗中疾速行进的队伍,他们把简单的口号融进百姓熟悉而喜见的地方曲艺样式中,嬉笑怒骂间,传达了上级党委或《人民日报》社论想要传达的内容。

“盲人宣传队”是抗战背景下全民动员投身民族解放运动的最好见证。在旧社会受尽欺压的盲艺人积极参加到革命洪流中,用黑暗的生命塑造了一座座活态纪念碑,诉说着抗战的艰苦卓绝和全民参与。

 

解散“盲人宣传队”,也解散了盲艺人的希望

长子县盲艺人阎爱国教过不少徒弟,但没有婚娶没有子女,老了,住进罗家沟县立养老院。和他一起住在这里的都是周边村庄的孤寡老人,二十来个,只有一位女性。笔者问:“有女性在这里,你们这些光棍也不和人家谈谈?”

“她?……不够。”阎爱国有点腼腆地说。后来笔者明白,这里的唯一女性,智力有障碍,所谓“不够”,指脑子不够用。

阎爱国少时拜当地著名盲艺人关高旺为师,学徒四年,从长度为两个月的《响马传》说起,接着学《双鞭记》《小八义》《施公案》《包公案》《刘公案》《海公案》《逼婚缘》《回龙传》等等长篇鼓书,他会的长书,说一年不重样;而小段一天说三个,可以四十天不重复。

1964年,长子县成立了盲人宣传队。盲艺人申胖友率领一队,三十多个人;阎爱国的师父关高旺率领二队,也三十来个人。他们最受欢迎的时候,说书需要预约。阎爱国说书受追捧,到师父去世,他正在外地说书,无法抽身返乡安葬恩师。

阎爱国最火的时候,说书兼算卦,没有少挣钱。在20世纪80年代,他说三天书可以挣到100块钱。有了钱,他没有找媳妇,抽烟,吃肉,自己消费了。

长子县说书市场火爆,不少明眼人纷纷拜盲艺人为师学艺。阎爱国就教了好几个明眼女弟子。当这些明眼说书艺人开始在市场上活跃的时候,盲艺人自身队伍迅速萎缩。其原因有:随着医疗技术的提高,过去因疾病致盲的现象越来越少;其次,有限的先天盲人也基本以上盲人学校为正途,学校毕业以按摩为业,从艺者寥寥。

1995年,长子县盲人宣传队因队伍老化而解散。与盲艺人的寂寞相比,长子鼓书行情依旧强势上扬,据说数十个明眼人鼓书班社活跃在城乡,收入可观。

阎爱国2009年住进了养老院。这里管了吃住,每天还发一块钱零花钱。不是农忙的时候,会有人来找阎爱国算卦,每卦可以挣二三十块钱。所以,在这群老人中,阎爱国明显是富有的。

“这么多老哥们兄弟,没事的时候,给大家说说书?”我问。

“不。”阎爱国当着大家的面,断然说,“他们不懂。”

阎爱国一肚子的鼓书,而今没有了听众。他说,前几年,县里文化馆来找他录音,录了几次,就不再来了。他只等着农闲的时候,人们来找他算卦了。

长子县的近邻高平市也有一支盲人宣传队,成立于1952年。20世纪60年代,盲艺人转为国家正式编制员工。到了20世纪末,陆续加盟盲人宣传队的二十多个少壮派盲艺人全部是临时工身份。高平市内,有一片他们集体活动的住所,1998年市民政局以“办理退休手续”为条件,将老盲艺人清理出“宣传队驻地”,而临时工则宣布解散。

2013年6月,笔者亲往高平,感受到了被强制解散的盲艺人的愤怒。他们曾经集体到省城太原上访,结果是每月发生活补助费一百元,一年领一次。而享受退休待遇的盲艺人每月可以领到三千元。团队没有了,住所没有了,身份没有了,希望也没有了。曾经骄傲的盲艺人成了一群可怜虫。为了生计,他们自由搭班在民间说书,艰难生存。

焦天保是长治县盲人宣传队第五任队长,也是长治县唯一健在的盲艺人。长治县盲人宣传队1946年8月10日成立时十七个人,1961年4月1日县劳动局为了解决编制问题,把宣传队改名为曲艺队。焦天保1993年起担任队长,2000年卸任,2002年退休。退休后,他每个月领两千来块钱的退休金,这在长治市各个盲人宣传队中是非常优厚的待遇,不少外县盲艺人来找他了解情况,但因各县执行不同政策,他帮不了人家的忙。

焦天保退休两年后,长治县曲艺队又改名为“长治县说唱艺术团”。焦天保认为,这一改名字,就割断了历史。而且,团里没有一个盲艺人了。据说,改名后的曲艺队有十几个人,状态并不乐观。而长子县虽然市场火爆,但是阎爱国也有他的担忧。他说:现在这些鼓书艺人,都在五十岁上下,再过十年,就没人说鼓书了。

 

名存实亡的·坚决不解散的·视废为宝的

“瞎孩孩”是乡间对少年常惠斌的通俗称呼。他的父亲是武乡县盲人曲艺队队长,受父之命,健全的他从小给盲艺人领路。而今,他接了父亲的班,成了武乡盲人曲艺队队长。接手盲人队伍后,他大胆引进从健全人剧团退下来的艺人,解放手脚丰富艺术表现,在城乡与各种艺术团体竞争。目前,他的团队在武乡县八路军文化园驻场演出,笔者采访那天下午,太阳很晒,空旷的场地上,只有笔者一个人,常惠斌亲自为我演唱了一段。他告诉笔者:“即使没有一个人,也要唱。因为我按规定时间演出,我无法预计有几个人听。”

为了演出效果和行动方便,常惠斌让19个盲艺人都回了家。每年,他从演出收入中抽一小部分无偿发给盲人,盲人们每人每年可以分到200元。为了市场,为了鼓书艺术,常惠斌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。但是,他说:“盲人们骂我是汉奸,明眼艺人骂我是傻子。我两头不讨好。”因为盲人们不演出没有了收入,而明眼人挣钱还要分给盲人,都不情愿。但是,常惠斌舍不得丢掉“盲人曲艺队”这块牌子,他说:“这个牌子是有历史的,是太行山各县最早的盲人宣传队伍,也是武乡县唯一正式的演出团队。我丢了这个牌子,就是丢了历史,就是丢了一个地方的文化。”

常惠斌搜集了不少老盲艺人的旧物件,他希望记住太行山盲艺人的一段荣光。

实际上,在各县都有热心为盲艺人工作的健全人。在沁源县,有位政协委员建议解散“沁源县盲人曲艺队”,很伤害盲艺人。但是干练的文化馆馆长孙树青不争论,积极组织盲艺人培训,传承“沁源秧歌”。在襄垣县,曾任职文化馆的张岳公,长期与盲艺人在一起。笔者问:“在县里,你是管盲人的?”张岳公说:“不,我不是管他们,我是爱他们。”

张岳公陪笔者到盲艺人驻地,一进房间,他不顾盲人床铺的杂乱和不够干净,直接躺了上去。就是以这样的姿态,他将盲艺人口中的“襄垣鼓书”申报成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,将老盲艺人王俊川申报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。还为王俊川等多名盲艺人整理了数十万字的口述史。

2003年之前,左权盲人宣传队的处境与兄弟县没什么两样。那年,著名音乐学家田青偶然在山里发现了这支队伍,被他们的歌声和演出形态感动,将他们带到北京,介绍给专业音乐院校的师生和音乐名家。左权盲人宣传队从此走上了辉煌的道路。

对于盲艺人,该嫌弃还是该热爱?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回答。

 

《太行盲艺人甲午宣言》吼出底层的使命感

正是与迅捷的潮流持不一样的观念,2014年5月25日,85岁的陵川“钢板书”盲艺人侯松锁和45岁的“开花调”盲艺人刘红权联手揭开一块红绸,著名音乐学家田青题写的“太行盲艺人联谊会”牌匾便显露在世人面前。绸是红色的,字是黑色的,牌子是白色的。但是这些对于揭幕现场的多数人来说,都仅仅是个形式,因为他们看不到颜色,他们是来自太行山八个县沿村说书唱曲的54名盲艺人。

这天,一向坐着各级领导的左权县政府会议室主席台上,端坐着八县(市)的盲艺人代表。他们联合成立了的“太行盲人联谊会”,其主旨是加强沟通、协同保护传统民间艺术,争取更多机会向社会展示传统文化的魅力。

与会的54位盲艺人随即发表了《太行盲艺人甲午宣言》。出于对传统艺术传播的担忧,《宣言》发出这样的声音:“当身边更多的明眼人表演者离传统越来越远的时候,我们有义务为后代艺人留下传统说唱艺术的纯正种子,让各县以方言为基础、曲调各不同的演唱,保留住自己的个性,也保留住传统的光芒。……我们是传统文化的最后一道防线。”他们表示,在校园里音乐艺术同一化了,而盲艺人在民间应该保持住风格与生活的联系。不依赖麦克风,不参杂电子琴,不再添加西洋乐器,坚决不假唱,用真声传达真情。他们说:“我们不愿提供共有,让世界单一;我们坚持提供唯一,去丰富世界。”

联谊会实行“轮值主席制”,借助各县书会、庙会、艺术节、纪念日等大型活动,联谊会成员单位组织优秀节目参加演出,进行广泛交流。联谊会将整理传统书目,录制DVD和老盲艺人的口述史;制作音像产品,向社会宣传太行山深厚的曲艺、民歌文化;借助社会力量,组织编写《太行山盲人曲艺志》《太行山盲人传唱曲艺作品集》《太行山盲人传唱民歌集》《太行盲人说唱史》《太行山盲艺人传记》。

聚会这天,恰逢左权将军殉国72周年纪念日,所以,从各县来的盲艺人一到左权县,全都不顾长途跋涉的疲惫,纷纷赶到左权县烈士陵园,在左权将军塑像前,列队演唱了《拥护八路军》《红都炮台》《左权将军》三首抗战民歌。然后,所有盲人面向左权将军塑像三鞠躬,表达对民族英雄的怀念与敬仰。各县的盲艺人表示,这三个躬,将永生难忘。

“太行盲人宣传队”走过了76年的光辉历程,在“非遗”保护的新环境中,他们不愿意消失,而希望有新的作为。祈求他们如愿!